【特别篇】歌声

    血泊之上,他单膝跪坐着,随着胳膊的抖动,肘部汇聚的血滴点点垂落。

    “感染者,不要做无谓的反抗。你们的行为已经对龙门的社会治安造成了严重的危害,倘使还有半点良知,你们就应即刻停止破坏行径,缴……”

    “呼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僵硬的手指松开弩弦有些迟钝了。 “牧群终究不适合我来操纵……”他想道。眼睛一侧,发现幻影弩队还有人回望,又吼道快走。

    在梅菲斯特被安排离开后,空旷的楼宇上只剩他一人面对余下的一切。不能分心,他知道这一点,但是眼前的景象,除了恐怖以外,还有几分凄美呼之欲出。天空是灰色的,地面是灰色的,空气中甚至也充满了粉尘。丧尸一般肌肤苍白的、痛苦地嘶吼着的“同胞”们四散奔袭,搅动着本就污浊的大气。他们背后长出源石柱,不顾一切地摧毁着一切目力所及的东西。被击中的,就倒下;活着的,就踏过去。还有八九十个待命的在楼底站立不动,簇拥着他,前后摇摆着,在喉咙里低吟着,不时地发生自相残杀的撕咬,血柱能够溅到楼上来,溅到他的脚边,这猩红便是世界上最后的颜色了。

    “死了,他。”浮士德看了一眼那个牧群成员,心中想道,也许他也曾眷恋过什么东西吧。可是当他被控制得失去意志的那一刻,一切都已经失去颜色了,他的世界早已化为灰烬了,现在,终于有了一个安详的处所——依然那样苍白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过去,自己也已很累了,眼睛甚至也懒得再多转动几次。可是对面的罗德岛却丝毫不会放松。世界是灰色的,苍白无力到似乎支撑不起任何重量,却又将每一个人死死地裹到窒息。他眨了眨眼睛,这栋楼是最高的建筑,可以让他把四周的景色和敌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侧闪。

    一支箭贴着耳边飞过。

    “好机会!”他刚想转身,便听到灰喉,那个被他放走的女生的指挥声,另一支箭随之钻入右肘。

    这一箭射偏了,不然自己就结束了。

    可是自己也难以举起弩炮了。

    他拧过身子,试着抬起手里笨重的东西,却一下子被重力拽得跪了下去。对面的敌人们就这样看着他,两栋楼很高,之间是深渊,但随时都可以将他了结。

    于是便想起,自己初遇梅菲斯特的时候,后者就是隔着一条马路被其他的小孩子们用石子砸。那时候他还是伊诺,发育不佳,只到自己胸口那么高,却能够唱出动听的歌,还会给自己带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食物。他说起话总是很平静,不论是高兴的还是悲伤的事。

    只是两个月后的某日就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了——他拖着少了一条肩膀的身子,平静地说自己被人从嗓子里塞进去源石。

    你要笑。

    我在笑,只要一口吹气,我的断臂残肢就会生长如初。他们,那些扔石子的人,都成为了我的奴隶,我是他们的牧者。

    你要活下去。

    活下去,会很有趣吗?

    不会,但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。

    于是记忆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就被午后的斜阳点亮,眼角的泪水把光散射成七色的光斑映入眼帘。

    而后当然是这样活着,任由时光冲刷褪色。自己总觉得,过去日子里的阳光好像也有着和现在不同的颜色,那是有些许昏暗的,有几分睡意的。过去的阳光好像就一直沉睡在了窗台上,在两面墙的角落里,蜷缩着身子,就像他。以前的以前,好久了。

    而后则是塔露拉。自己不清楚为什么一个温和体贴的人会被变成感染者。生那么久,自己头一次觉得会被什么人的言谈举止所打动。于是伊诺不再是伊诺,而是梅菲斯特;萨沙也变成了浮士德。

    她说,要活下去,我们一起。

    她说,要像人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活。

    她说,开拓。

    光天化日……活着……开拓……也许,梅菲斯特只记得这几个词了吧。这场演说究竟是能量棒还是致幻剂?硝烟真的应该由我们亲手释放吗?

    我不愿意被人伤害,可我也不愿伤害别人。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,他们的经历决定了他们必须放弃其中一项。他们两个人会选择什么,我大概可以猜到,但是我不会那样做。

    伊诺还会很听我的劝,不会再想死,也会保持微笑,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,他的微笑会和手中某些反抗整合运动人的人头一同出现。

    我做得好么,萨沙?

    我无法回答。他究竟是保护自己,还是屠戮生灵?

    我活着回来了啊,萨沙?塔露拉姐姐鼓励了我呢,说我很勇敢。

    我无法回答。也许,想要活着,手上就注定要沾染鲜血。“普通人”的手上沾染了感染者的鲜血,我们的手上……也应该……?

    之后……

    不行,我现在的状况甚至没法完成回忆了。有风,吹着我出的血不断蒸发,我很冷。

    我只能想到,我们唯一一次休假是在汐斯塔的海边。那是我唯一带有色彩的回忆。隔离区收容所的人曾说过,感染者如果成为色盲而看不到色彩,就要记住每一件值得令人回忆的事情,如果它是一件美妙的事情,我们就会在梦里、在回忆的时候看到。

    那就是我唯一有颜色的记忆了。只有鲜血和它,是有颜色的。我们赤着脚在沙滩上,什么也不看,仿佛单这日光就是一景。塔露拉说过,那是最明媚的光了。

    我们头一次,见到过由衷的笑容,那种忘却了一切忧虑的笑容,一定是搁置了过往的不顺和未来的忧虑的。

    我们在这里很快就学会了游泳,这里的水的确是和天气一样温暖;食物富有特色,我的舌尖有了异样的颤动。普通人的生活,真的是这样地美好吗。

    不过唯一不太好的就是这里人总是很多。在乌萨斯时我们隐蔽在阴暗处,梅菲斯特有让我靠近从而取暖的习惯,在这里多少有些难堪。

    “萨沙,”他躺在我旁边的躺椅上,冲我转过头,撩到后脑勺的头发让我险些认不出这人是他,“你总是劝我笑,为什么我却很少见到你笑啊?”

    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。我的话总是言不达意,甚至让他产生了扭曲的理解,以至于他开始面露冷笑、冷血自私起来。不过这次不同,他的眼里反着光,眉毛微抬,擎着橙汁看着我,嘴角有少许橙色液体流出,止于下颌。

    我首次笑了出来,像他一样,真正地笑。

    旅店。退房。这个平稳而愉快的假日就结束了。

    我借了一把水果刀削苹果皮,等着梅菲斯特缓慢地打包行李。我没想到这把刀这么钝,每一次必须很用力才行,直到我一下子把它飞了出去,插在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生的手腕里。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此时又从楼上下来了随行的同伴,见状张口就开始骂。

    我同样意识空白,只想着自己果然不会是“普通人”中的一员,真是彗星撞地球的产物。

    我从狗血喷头中醒过来抬眼再看时,那个女生在她那骂骂咧咧的同伴的帮助下包扎着伤口,并为我辩护说“他不坏”。待那个死妈脸走后,上楼时又笑嘻嘻地回头问我:“怎么回事啊,臭小子?”便飞奔上楼。

    说实话,至今,我的梦里,仍然会出现她的面孔,说起“他不坏”“怎么回事啊臭小子”。

    眼前的灰色粉尘、残垣断壁甚至不如度假时如梦一般的记忆来的真实,我感到有些嘲讽,但更多的是对比感带来的沧桑和惋惜。我的假日不会重演了,这座城市的一处,也由钢铁雄心化为一片废铁烂泥。

    我出现了幻觉。

    在这片灰色之中,“同胞”的吼叫声渐渐平息,那些穿着黑雨披的人也无影无踪,世界趋于宁静。我不能控制地任由幻觉延续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站着的还是趴着的。

    于是我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——也许没有看到——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向什么人说着“他不坏”“怎么回事啊,臭小子”。

    这很温暖,这一定是梦境。

    我还会梦到伊诺在泛着阳光的海边,拿着橙汁冲我笑。

    如果再有这种机会,我会给他讲我听到的最动人的故事:

    白天的星星满载着夜晚的故事,它们沉啊沉,沉到了海底,泛着难以察觉的微光。

    晚上的大海满载着白天的星星,星星讲起昨夜的故事,海高兴地一击掌,就泛起朵朵浪花。

    点点细碎的光亮随着浪花涌动,拍在岸边的礁石上,碎成一粒粒沙。

    所以我们在夜晚独自站在海边的时候,为什么会百感交集?

    因为整个海岸都充满了故事,在月光下,窃窃私语着。

    梦,梦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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